文/深‬冉‬

三

四月的縣城熱鬧非凡。首先是江上熱鬧，混同江（這是老名，當地許多人還習慣這麽叫，現在叫黑龍江）隨著一塊塊冰排的炸裂，那付橫眉冷對、滿是冰霜的臉終於被春風感化，露出了水一樣的柔情。正式的通航雖然還沒開始，可有些著急賺錢的私家船，已經冒著風險、載著貨開過來了。一時間，汽笛聲、號子聲，還有江鷗的鳴叫聲，此起彼伏。比起冬天的蕭索來自是叫人心胸開闊了不少。然後是岸上熱鬧，卸貨的、裝貨的、看貨的以及看熱鬧的，比比皆是。最後是雲水巷——這裏最熱鬧，所有商鋪的店主都在忙著修理門麵，忙著收拾貨架子，忙著更換笑臉，看那把新貨擺上貨架子的細心勁，簡直就是供上去了一排排的祖宗。巷子裏更不用說，蒙古人、朝鮮人、俄國人等各色人種，從東巷湧到西巷，再從西巷湧到東巷，湧進一批人，又湧出一批人，再湧進一批人，再湧出一批人，那個熱鬧啊。而這熱鬧不僅僅是因為春天來了，店鋪都開門營業了，還因為這湧進又湧出的人群當中，專門兒有一些來準備製造熱鬧的人。

王汝脊開始了他的複仇計劃。

現在我們來了解一下這個邊遠的小縣城。撫遠縣別看它小，改朝換代可一樣沒落下。說來你可能都不信，這個地方從石器時代就有人居住，遺址就在現在的亮子村那邊，後來發展到別拉洪和海青。現在人們翻地的時候，不經意間還會挖出一些遠古的瓷器或陶器來。當地人哪知道這些玩意兒值錢嗬，直接往魚網上一栓就當了墜子。這是往遠處說，往近處說，這小縣城清末設治，然後又經曆民國、偽滿洲國。民國是咱自己的，偽滿洲國是日本人鼓搗出來的，這誰都知道。其實日本人早在偽滿洲國成立之前就來了，隻不過早前他們是一隊一隊的，抗著三八大蓋、腦袋後邊係兩個小屁簾竄來竄去的，說是保護自己國家的利益，跑別人國家來保護自己國家的利益！而後又說什麽要阻止蘇聯南下，為了防共需要一個緩衝國，隨後就根據日本人的需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成立了偽滿洲國，如今滿洲國成立了等於是人家日本人自己的國家，連皇帝都是人家封的呢。所以你看，從剛通航的小飛機上下來的日本男女，那眼神、那姿勢、那動作、那步伐，渾身都是優越感，是居高臨下碾壓一切的優越感，人家是扛著刺刀上你這來過日子來了。而當地的中國百姓呢，一臉的無奈，自己的土地，人家的國家，沒辦法，沒有槍就沒辦法。

日本人在這裏的經營可謂是煞費苦心，煞費狼子野心，從表麵上看，處處張貼著日中親善、大東亞共榮的標語，設立賓館、百貨大樓、郵電大樓、醫院、學校、大劇院、夜總會，甚至剛剛又建了一個浴池，整個西巷一片繁榮。但是在後山的密林深處修的一個個哨所，一排排碉堡，一座座兵營，整個江南的大路甚至小路都在日本人機關槍的封鎖範圍之內，子彈隨時都可以親善你呢。至於憲兵隊、警察、宵禁、搜查，這些都是家常便飯。還有就是你尋常看不見，偶爾露猙獰的特務，雖然你看不見，其實到處都是，所以你一定不要覺得哪安全——哪都不安全，凡是熱鬧甚至不熱鬧的地方都有特務。

雲水巷熱鬧的地方主要有這麽幾處：先說東巷，東巷的最西端，也就是靠著通向江邊的那條大道的那一頭，是肩挨肩的魚行。這裏除了冬天都熱鬧，當地的、外來的、中國的、外國的，不管什麽人，每天都得來魚市兒轉兩圈兒，一天不來就覺得少點兒啥事兒沒辦。挨著魚市兒的是幾家皮貨店，這裏冬天最熱鬧。這裏冬天冷，富人穿貂皮和狐狸皮，窮人穿羊皮和狗皮，反正貧賤富貴，都離不開皮。再往東是日雜、藥鋪、成衣店，鐵匠爐一年到頭不忙不閑的。然後是客棧、大車店、酒館、茶館、逍遙館（煙館）、戲園子，百花樓（也就是青樓），這邊也熱鬧，窮人閑著了就上這邊找樂子。等再往東就沒什麽商鋪了，不是什麽巷子了，而是一些散落人家，還有石頭廠等，一直延伸到東山呢，實際上已經是村鎮了，因為也是霧水大，起霧的時候和雲水巷連成一片，習慣上也都跟著叫東巷。東山那邊之所以也跟著叫東巷還有一個原因，就是那邊曾經是一個很繁華的地方，不僅有巷子，而且是整整一座古城，到現在個別地方還有被土埋了大半截的城牆呢。

再說西巷，從東往西數是百貨大樓、大劇院、鬆江浴池、夜總會、娛樂城、日本人專用的藝妓館、武士堂、警署、醫院、學校、郵政大樓等等，郵政大樓旁邊還立了個小報亭，周圍有些長條椅。再往西就是空曠地帶，隔了好遠在伊力嘎山邊還有座寺廟，愣麽愣眼的在那冒充巷尾。因為百貨大樓和大劇院是一南一北對過的位置，所以東麵的牆都緊臨著通向江邊的那條大道，在這兩麵牆上掛著兩個條幅：中日親善，東亞共榮。

一般地說，普通中國人都習慣於在東巷聚集、活動、找樂子。日本人、俄國人以及中國的有錢人多數都在西巷活動。

西巷也有那麽幾個熱鬧的地方，一個是浴池門口熱鬧，一群黃包車的車夫整天在那閑聊等客，因為車多客少，所以閑聊的時間比拉客的時間還多，這一堆人把百貨大樓和大劇院門前的閑人也吸引了過來；第二個熱鬧的地方就是娛樂城的門口，各種娛樂項目吸引著各種人，這裏白天晚上都熱鬧，因為附近還有夜總會；還有一個就是報亭旁邊也熱鬧，這裏孩子多，盡是些報童整天跑來跑去，打打鬧鬧的，也會有些坐在椅子上看著報紙閑侃的老人們。

這是一個難得的晴天，橫行了多日的大霧終於散去，街道、建築乃至於人的心情一下子都明朗了起來。

“瞧，咱這新來的夥計今個兒早上又喝啦，草帽一扣就又夢遊去了，指不定又夢見哪個娘們了。”

幾個車夫正在西巷的東頭蹲活。說話的這個叫老串兒，這當然是諢名，老串真名叫薛保中，原來大家都叫他老中，後來因為他好說，大家都說他長了兩張嘴，就在中字上麵又給他加了一個口字，就變成老串了，老串的名字就這樣傳開了。在這很少有叫真名的，南來的、北往的、佳木斯的、鶴崗的，哪來的都有，大家混在一起都不過是為了討個生活，所以，你叫什麽，你是誰根本就不重要，不像現在的官場，來個新人馬上就會有好事者會把你家的祖墳給挖出來，看看你是什麽來頭。老串在這還有一個遠房侄子，在報亭那邊賣報，爺倆在這條街上好多年了，靠力氣和人緣混口飯吃。有人說老串是滿嘴荒唐言，一把辛酸淚，大概也是實情。

“有什麽好瞧的，打來他就這樣，整天車上掛個酒瓶子，一頂草帽一瓶酒，一天也不知道愁，我才不看他呢！”

說話的這是個厚道人，叫老四，說話甕聲甕氣的，人家不愛看這些閑事，眼睛裏瞄的是活，心裏想的是錢，可老串偏偏總愛撩他，一會兒讓他看這，一會兒讓他看那。

“那給你看看這個，這個有看頭，那邊。”老串的手指朝劇院門口一指：“那娘們又出動了！”

“是麽？誰？在哪兒？”

老四撲愣一下子就坐將起來。要不說男人就是這玩意，不管是多麽老實的男人，隻要是一聽見女人這兩個字就都會有下意識的應激反應。

“還能有誰，你自己看，我都給你指一百遍了，你也認不準！你是光認腚不認人。”

“認人，也認人，那不是劇院老板的太太麽？再說了，這女人的腚也能讓人記住呢。”

“對頭，別看人家是小腳，一天可不少往出跑！”

老串眼神往那邊一遞，嘴往那邊一撇，就把那女人的德行給撇下去了。

車夫們閑扯多數都是從女人開始。

“那她當家的不管麽？大白天的，明晃晃的就這麽往出跑，連個丫鬟都不帶？”

老四嘴衝著老串，眼睛衝著那女人。

“顧不過來呢，當家的有一群戲子圍著呢，那裏邊有盡是些大腳的呢，你說什麽？你剛才說什麽？帶個丫鬟？帶丫鬟那是去買菜，去趕集。人家這身打扮可不是。可不要後邊跟著雙眼睛，人家這是要體現人身價值，你懂麽？知道去哪兒麽？警察署。從警察署長到一般警察，今天是禮拜天是吧？不管誰值班兒，誰值班兒誰今天就能懂得她的人身價值。”

“我要是警察可就好了，要是趕上今天值班兒就更好了，就能懂得她的人身價值了。”

“那娘們兒，我實話告訴你，她根本就沒有人身價值，可容易上手呢。你要是進對麵兒澡堂子去洗個澡，理個發，再換身衣服，在她走進警察署之前，往她麵前一站，你猜會怎樣？她絕對會眼睛一閉，頭往你懷裏一紮，這全身的價值就都歸你啦，她才不管什麽警察署不警察署呢。你腰裏有大紅薯就行！”

“那他為啥往警察署跑呢？”

“這還不懂？哪朝哪代開戲園子的能離開警察？她往那跑，她當家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啦，一石兩鳥的買賣，自己這邊放了一鳥，警署那邊又抓了一鳥，可不是一鳥。整個警察署都聽她擺布啦，你反正是大家都樂嗬的事兒。”

“哎，老串，說點兒具體的、來勁兒的、你親眼見著的，那才過癮呢。”

老四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，是宋大吉，他專門兒願意逗老串兒。本來老串兒就口無遮攔，什麽都說，什麽都願意說，什麽都敢說，問一句，答兩句。可他還覺得不過癮，整天逗著老串兒使勁兒說。催、套、逼、引，各種手段輪番運用。使得老串兒覺得自己有種大顯身手、一展才華的感覺，陶醉的一天連拉活兒的事兒都忘了。嘴是鬆快了，褲襠也鬆快了，晚上回家才發現：錢緊了。到這時候他才知道，閑聊成了的第一職業——一個不掙錢的“職業”，腦袋往枕頭上一摔，睡了上火的一覺。

可到了第二天，一覺醒來，還是初衷不改，繼續滿腔熱情地從事這第一職業。除了這第一職業，老串兒還有一個重要“職業”——給別人介紹活兒。經常會有人找上老串兒：

“喂，老串兒，鄉下來親戚了，要找點兒活幹，你幫著給看看，哪有活？”

“上九流的地方別找我，我現在還沒混進去呢，下九流的地方麽，我給你看看，看大門的，管場子的，修腳的，搓澡的，打掃衛生的，雜役什麽的，想幹哪樣？技術活嘛，熟皮子會麽？炒魚毛子，當魚廚會麽？那可是要手藝的，要是女孩子等哪天有大戶人家招個丫鬟或小妾的時候，我領你去試試也行，煙館娼院我就不介紹去啦，落埋怨，不是啥好地方。”

幫人找活的時候，老串會拉著你滿巷子轉，要是這活沒幫你找上，他就會覺得他自己的人生價值沒得到體現，他會上火，是真上火，上火得睡不著覺，有時候他會睜著眼睛等到天亮，然後接著拉著你找活兒，直到找到為止。當然了，給誰找到了活一般是不會忘記老串兒的，有人會買些禮品答謝一下，也有的會把頭一個月的工錢孝敬給老串兒，老串兒倒不圖這些，他主要是要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，如此說來，幫人找活應該算老串的第二“職業”，而車夫隻能算第三職業了。

說到找活兒這事，今年來找老串兒的特別多。不管認識不認識的，都知道老串熱心，並且同各家店鋪的老板都熟，所以今年老串兒特別有成就感，幫許多人都找到了活，安排得妥妥貼貼的。老串兒今年應該有成就感，因為在不知不覺中，他就給王汝脊派來的偵查員在各個重要崗位上都給安排到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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